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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抽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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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武家規矩,一家之主若沒回來,全家都要等著,不能提前用晚膳。田沼意次到家時天完全黑了,妻子黑澤氏帶著兒子、傭人在玄關處迎接,田沼只是點了點頭。

武家女眷不與男子同室進食,得侍候完男子,再獨自在廚房隔壁用膳。妻子指揮女傭搬來食臺,長子田沼意知坐在下首。十三歲的少年,是個漂亮孩子。

田沼意次看了兒子兩眼,心裏有些安慰。除了意知,他還有個小兒子意正,剛滿三歲。與將軍家治比起來,他在子嗣上如意許多。

見他情緒不佳,黑澤氏和意知都不敢說話。他提起漆塗八角箸,機械地把飯菜運到口中。似乎是烤鮒魚、胡瓜味噌漬?味噌湯裏加了幾顆花蛤。他把飯菜吃凈,湯也喝完了,依然沒品出什麽滋味。

接過女傭遞來的白湯,一口飲盡。田沼意次起身離開——去書房呆著,有許多事要想。

書房已點上了燈。松木漆塗行燈,看上去簡素古樸,不像眼下流行的赤銅行燈,金光閃閃,直刺到人眼裏去。脫下了麻地正裝,換上木棉小袖,松松系上腰帶,舒服多了。田沼意次在文幾前坐下,習慣性地拿起筆,卻不知寫些什麽好。

立側室對他有利無害。萬一禦三卿家的人做了將軍世子,他的處境可能會變得不利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無論田安、一橋還是清水家,都會重用自己的家臣。

今日聽將軍家治的口風,似乎也不願收禦三卿家的人做世子。那麽就只剩一條路了,立側室,生下自家兒子。有了兒子,自然不用收養他人了。但將軍家治的態度還有些模糊,似乎是要拖些時候。拖延毫無意義,想要自己的孩子,就必須立側室。拖延反而有害——萬一生變?田沼意次搖了搖頭,笑自己想得太多。天下承平已久,哪有人敢對將軍下手?

如何讓將軍下決心呢?他只能點到為止,再說也沒效果,反招將軍不痛快。松島也不行。必須想出個必殺著。

將軍家治的顧慮是什麽?禦臺所。田沼意次笑了笑,家治對惇信院的舉止頗有微詞,所以對禦臺所格外尊重,連側室也不願置,在和惇信院劃清界限呢。

將軍家治不願收廣橋做側室,是不願廣橋在大奧受排擠吧?家治是個細致的人,多少知道大奧的陰濕。廣橋是徹頭徹尾的公家女子,將軍家治不願她和自己的生母一樣吧,受盡精神折磨,孤寂地死在大奧。比起做側室,還是做禦臺所身邊的禦年寄輕松自在。

廣橋不行,就換旁人,誰都行,只要能生下孩子。關鍵是讓將軍家治下決心。田沼意次皺起眉頭。

門外響起黑澤氏怯怯的聲音,來給他送茶。田沼意次沒說話,只點了點頭。黑澤氏把茶杯放下,悄悄退了出去。

黑澤氏是武家出身,行為舉止恪守武家規矩。田沼意次原有正室,年輕輕病死了,黑澤氏是續弦,給他生下了長子意知。次子意正是妾室田代氏所出,黑澤氏與田代氏相處和諧,從沒鬧過什麽矛盾。

男子娶妾室天經地義,更何況堂堂幕府將軍。禦臺所從沒勸過將軍家治置側室?難道……難道她不知自己不能懷妊?杯口飄出裊裊的輕煙,田沼意次怔怔地看著。

很有可能。如果將軍家治下了嚴命,沒人敢告訴禦臺所。況且,在大奧討生活,女中都會報喜不報憂。

田沼意次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,這就容易了。告訴松島,尋個合適的機會,讓禦臺所“不小心”發現真相就行。方法多了——女中們竊竊私語;奧醫師的藥箋;松島自己上陣也行,只需說到子嗣時吞吞吐吐,禦臺所不是傻子,自然會問個一清二楚。

不過,若廣橋在禦臺所身邊,一定會出言阻攔。禦臺所的身體狀況,廣橋不會不知道,但為了禦臺所好,廣橋也不會告訴她真相。得施個調虎離山之計,讓廣橋和禦臺所分開,這樣松島才有機可乘。

田沼意次想起下午看見的櫻樹,頓時有了主意:再過十餘日,吹上禦庭的櫻花該開了,將軍家治會依例舉行賞櫻會。他是側用人,自然要與大奧禦年寄們見面,協調賞櫻會的場所和形式。廣橋是禦臺所身邊地位最高的女中,他約見廣橋也是理所應當。

很好。等他在禦廣敷拖住廣橋,松島就可以告訴禦臺所真相了。禦臺所知道自己不能懷妊,必定會勸將軍家治置側室,家治再沒有退路了。

榻榻米上多了一片模糊的銀光,透過格子窗,看見月亮出來了。銀藍的天,疏疏的幾顆星,一彎新月帶著毛邊,仿佛隨時會化了。

今夜的月亮著實不美,可又有什麽關系呢?田沼意次把茶杯捧在手裏,凝望著碧綠茶湯,忍不住笑了。

下午是大奧最閑的時候。將軍一般在中奧處理政務,到傍晚才會有護衛來聯絡,告知晚上將軍會不會來大奧就寢。

閑來無事,廣橋陪禦臺所玩了會合貝游戲。貝殼分成兩片,鑲上金箔,寫上一句百人一首裏的和歌。每人取一只貝殼,先找到寫有連續和歌者為勝。

隱隱聽見報時的太鼓聲,快到申之刻了。廣橋向禦臺所告了聲罪——田沼意次與她約好在禦廣敷見面。傳話的禦錠口女中說,田沼想詳細問問賞櫻會用什麽菜肴。田沼主殿頭心細如發,事事考慮妥貼。

剛才還晴空萬裏,與田沼意次寒暄了兩句,忽然覺得有些異樣,變天了。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,越來越近,從頭頂一咕嚕滾過去。天一下黑了,狂風大作,枝頭新發的嫩葉也掉了下來,被風卷得到處跑。吹進房裏的風帶著濃重的濕氣,要下暴雨了。

一道亮光閃過,照亮了田沼意次的臉,明明微笑著,廣橋卻心中一寒,覺得眼前這男子可怕又陌生。炸雷遲遲地追了上來,一聲巨響,正在屋頂上。廣橋低下頭,心怦怦跳著,她從未怕過雷聲閃電,今日怎麽了?

門外傳來急促的沙沙聲,果然下暴雨了。廣橋側頭看向門外,雨絲又密又急,像連在一起的白線。風更猛,把雨絲吹得歪斜,條條白線交織成一道雨幕。禦廣敷外熟悉的景色都改了模樣,像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田沼意次也凝神看著門外,嘩嘩的雨聲,更顯得房內一片寂靜。風吹來濃重的土腥氣,果然是暴雨。這雨不像是春季的雨呢,廣橋朦朦朧朧地想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雨勢慢慢小了。田沼意次笑了笑,和她講了講賞櫻會預選的場地,又從懷裏取出一張書帖放在她面前。雪白的紙上有流麗的字跡,田沼意次擬好的賞櫻會菜單。

廣橋仔細看了看,雖然魚肉刺身不少,比尋常多了些與京料理制法的菜肴。她點了點頭,把菜單遞還給他。他伸手去接,陰差陽錯地沒有接到,正巧一陣狂風吹進,挺括的紙啪嗒啪嗒地飛出好遠,像只逃出牢籠的鳥。

廣橋的臉騰地紅了,實在失禮。田沼意次不以為意地撿起,再放進懷裏。她喃喃地道歉,他只微微一笑,似乎壓根沒放在心上。

“雨小了,廣橋大人快回去吧。”田沼看了看天色說。

“田沼大人籌備賞櫻會辛苦。廣橋先行謝過。”她深深低頭一禮。

“這是田沼分內的事。既為幕臣,一切以將軍大人和禦臺所大人為重。”田沼熟極而流地回答。

田沼主殿頭在千代田城三十餘年了,這些套話想必說了上萬遍吧。廣橋微笑著起身,不知怎麽的,心裏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。

從禦廣敷到大奧一路長廊,根本淋不到雨。茶赭的松木地板,剛上過清漆,光滑如鏡。廣橋緩緩走著,大奧女子以舉動舒緩為美,腳步稍快些便落了笑話。

這雨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屋檐還有亮晶晶的水滴落下,太陽又出來了,可惜已是傍晚,水滴被殘陽一照,變成暗金色的小粒。長廊兩邊是庭園,沒鋪玉砂利的地方積了水,成了一個小水潭,藍天白雲倒映在裏面。水潭邊長著數朵雛菊,嫩黃花冠被雨打濕了,向水潭一邊歪斜著,像顧影自憐的美人。

風裏有土腥氣,還有青草香,混成一種覆雜的、令人懷念的氣息。廣橋家在京郊嵯峨野有塊地,是家裏的主要收入來源。在她小時候,一到夏日,母親會帶她去農莊住些日子。那裏的風帶著草香,還有隱約的肥料味兒,出了門,漫山遍野都是毒辣的陽光,可坐在樹蔭下又有別樣的清涼。蟬兒長一聲短一聲叫著,懶洋洋的午後,人也倦了,蟬也倦了。那是她一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吧,廣橋默默地想。

過了七之口,進了大奧,繞過長長的回廊,往禦臺所的禦休息間走去。廣橋盤算時間——如果將軍今晚來大奧就寢,禦臺所還得入浴、化妝、更衣……該準備起來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有存稿就是好啊……

我要吃點甜的補充能量,肥就暫時不減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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